“听上去,就像有仇家来追杀我,而你在给人家指路。”
叶星辞哈哈大笑,策马朝县城疾驰。
进了县城,几人先做乔装。剪下一点头发碎碎地粘在黑布,又粘在唇上,叶星辞和陈为还束发戴冠。这样,当丹宇知县回来后问起,是什么样的人拿着腰牌到县衙来,官吏说起来者的形貌,对方就不会联想到他们。
乔装完毕,楚翊和叶星辞相视而笑,都夸对方气宇轩昂。
县衙就在与城门相通的主街正中,辕门外一对雕刻精细的高大石狮,睥睨着街上往来的百姓。东侧置一大鼓,鼓面裂纹纵横。
大门上方的黑漆匾额,上书“丹宇县署”。匾额下一副楹联:天听民听天视民视,人溺己溺人饥己饥。
“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李青禾能做到急百姓之急,却被革职了,真是荒唐。”楚翊手握折扇,盯了这副楹联半晌,信步登上石阶,抬脚就往门槛里迈。叶星辞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跟在旁边,目不斜视。
几人的从容气度,和身上剪裁精细的绸缎衣衫,令守门衙役怔了怔,犹豫一下才追上去:“几位公子,是张知县的亲属吗?可有名帖?”
叶星辞毫不露怯,也没回答对方的疑问,而是压了压唇髭,沉声道:“我们是翠屏府来的,把主簿叫出来。”只要他不心虚,那虚的就是对方。
衙役将他们引到大堂之后的二堂落座看茶,这里是议事厅,也是会客厅。随后,从簿厅请来主簿。
主簿四十来岁,身材矮胖,相貌和气。他走得很急,又是个怕热的,脖颈间堆着的三层肉榨油似的往外渗汗,大概以为顶头上司在翠屏府犯了什么事。
他气还没喘匀,便拱手陪笑:“几位官差光临敝县,有何指教?”
楚翊端着茶,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明明自己是骗子,却好像对方才是骗子:“阁下是本县主簿?”
“是是是。”
楚翊亮出丹宇知县的腰牌,还有一块翠屏府衙的腰牌,也是昨夜“借”的,不慌不忙道:“我们几个是翠屏府的。张知县留在城中述职,有些东西记不清楚,急需查阅些案卷文书,特意托我们来调阅,并将腰牌给了我。”
主簿验看了腰牌,不解道:“张知县身边也带了几个人,怎么没派他们回来?以往他去府里,也没有过这种情况,几位可有他的手谕?”
“没有。这些问题,等张知县回来,你问问他吧。”楚翊跷着腿,感觉唇上的假胡须要掉了。于是他端起盖碗,垂眸吹拂茶水,同时不耐地冷哼一声,“你以为,我愿意跑这一趟?”
冰冷上扬的语调,让主簿倒吸一口凉气。
“不该问的别问。按本色做人,按角色办事。”叶星辞适时地补了一句。
“知道的太多,对你没好处。”陈为也道。
“你就是个主簿,做好分内事就好。”于章远也跟着过起了官瘾。
“他们说得对。”最后,罗雨冷冷道。
这些官场至理,令主簿汗水涔涔,琢磨着知县究竟怎么了,是否会牵连到自己。他连忙问需要调阅什么,这就去准备。
“近三年,县内所有涉及行凶、杀人、奸淫案件的案卷。本地外迁人口的户籍,本地新定居人口的户籍,本地登记在册的耕牛、种猪、种马……”楚翊将自己想要的,和不相干的掺杂在一起,混淆对方视听,最后道:“对了,再把登记土地的鱼鳞册也拿来。”
第85章 心机男孩教你行骗
“明白。”主簿颔首,有些犯难道,“不过,这些案卷文册,恐怕不能让几位大人带走……”
“谁说要带走了?只在这看。”
不多时,主簿便差人将楚翊要的东西搬来二堂,书山纸海一般。县丞有点怀疑他们的来路,又不敢妄断。主簿对其耳语一阵,县丞脸色发白,不敢再问。
“几位慢用,慢慢看。”主簿命人奉上茶点,便退下了。
楚翊将厚厚的鱼鳞册摊在桌案,仔细翻阅,熠熠的眸光飞速扫过内容,捕捉端倪。
上面既有县内的整体地势图,也有打着格子,以诸如“丰字六保十八号”为题的小图,一旁记有佃户姓名,业主姓名,地权变动,田地等级数目以及四界等。这些,是征收地赋的主要依据。
叶星辞捏着一块绿豆糕凑近,看得认真,红唇之上的假胡子随着咀嚼一动一动,煞是娇俏可爱。
楚翊侧目一笑,柔声讲解道:“先皇曾重新清丈全国农田,登记造册,来减少土地隐匿问题给税收造成的损失。摸清地权、清理隐匿田地之后,税收提升了一大截。下一步,他原想将人丁税并入地赋,与令兄正在江南试行的新政一样。可惜,还未来得及实施,便壮年而逝。眼下朝中局势复杂,办事效率低,就更难开展了。无论江北还是江南,谁先把新政推广全国,谁的国库就能更快充盈。”
“谁就能在下一场战争中取胜。”叶星辞目光一凛。他蓦然想起,他们二人终有敌对的一天——当和平的面纱被撕破,战火重燃,“友邦”再度变为“敌国”时。
楚翊没否认他的话,淡淡补充一句:“谁治下的百姓就能过得好一些。”又吩咐:“尹兄弟,你去和我四舅他们查案卷吧。”
叶星辞点点头,心不在焉地翻找案卷。很快,他又释然了:霸道强势的昌世宗不在了,而我大齐天子是享受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淡泊之人。下一场战争,还有很远,或许是几十年。为什么要让不确定的战火,影响我对楚翊的确定的喜爱之情?去他娘的,不操心了。
他忍不住好奇,先看了本地登记在册的种猪、种马的情况,随后与其他人一起查阅案卷,试图找到李青禾初审杨家诬告孙家一案的公堂笔供。
罗雨闲在一旁,抽出藏在裤筒的双刀慢慢擦拭,向叶星辞和于章远解释自己不干活的原由:“我识字不多,都是跟了王爷之后才学的。十个字里面,最多认识三个。不过也有意外,十个字全都认识——恰好是一到十。”
“我娘和你差不多。”楚翊笑道。
“我娘也不大识字。”叶星辞翻着案卷随口嘀咕。
陈为讶异地抬眼:“令堂不是皇后吗?出自诗书簪缨之家。”
叶星辞抿了一下嘴唇,冷静地改口:“你听错啦,我是说我奶娘。”
楚翊瞥他一眼,笑而不语,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鱼鳞册。叶星辞也不再玩笑,神态肃穆地翻阅案卷。二堂空旷凉爽,空气中飘荡着故纸堆的淡淡霉味,除了纸页翻动的脆响,没有人再发出声音。
很快,叶星辞从身边那码得像宝塔肉似的旧案卷中找出目标:“在我这,杨家诉孙家伤人、抢夺地契、强暴家仆案。”
他飞速查阅,将所见念给众人,“案卷里,的确有三年前的初审录供,其中没有那句提到瑞王的话。并且,这份笔供偏向于杨家人,孙家人的辩词很荒谬,一定不是原始笔供。记录者叫田岳,是县衙簿厅的笔吏。”
楚翊叹了口气:“看来,原始笔供被销毁了,得想办法见见这个人。将案卷归位,别被他们发现我们看过。”
他继续翻阅鱼鳞册,眉头越锁越紧。又过了半个时辰,他将之合起,又把其他不相干的册籍摊开压在上面,以掩饰自己的行迹。
叶星辞问他看出什么端倪,他叹了口气,说脑子有点乱,明天再说。
接着,楚翊唤来县丞,让对方备一百两银子,作为他们回程的车马费和犒劳。县丞愣了一下:“一百两?”
楚翊掸了掸袖口,似笑非笑:“怎么,哥几个跑一趟,不值这点辛苦钱吗?”
这副有油水就捞的贪婪嘴脸,让县丞笃定他们的确是府里来的官差,忙不迭去准备。叶星辞问,要银子干什么,做戏做全套吗?
“这样更稳妥。”楚翊朝他挑挑眉,清朗的眉宇间一片灵慧,“等丹宇知县回来,得知有人冒充府里的官吏上门,还要了钱,会断定我们是骗财的团伙。调阅案卷这些动作,只是一种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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