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吴大人心里,摄政王的人选,已经定了。
伴着月色和舒适的清风,三人从殡宫后绕到御花园,登上一座楼阁,在黑暗中席地而坐。
“唉,就这吧。”
吴正英确实老了,爬两层楼都喘。他从怀中掏出打火石,一阵火星四溅,几案上的残烛燃起,照亮一老两少三张面孔。
幽微火光,托着空气中的浮尘。
“阿嚏——”叶星辞一个喷嚏,灭了烛火。在楚翊的嗤嗤轻笑中,吴正英也笑了笑,又点燃蜡烛。
“九爷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要建议皇上继续圈禁四爷,不给他翻身的机会?”老者淡淡开口,“不是我记恨他污蔑我,而是时候到了。今天,老夫有些心里话,想跟九爷说说。”
“吴大人,在那之前,我也有几句心里话。”楚翊言词恳切,“或者说,是谢罪。”
烛光勾勒出吴正英眉宇间的沟壑,他定定注视着年轻的亲王。
楚翊瞥一眼老婆,坦诚检讨:“庆王会朝你身上泼脏水,是受了我的误导,从而产生你我已结党的误判。”
他将身边人的出卖,自己顺时施宜的布局如实相告,“除了请一个与你容貌相仿的郎中来府里,我没做其他的。我事先知道,那晚你正陪伴皇上,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所以才有所行动。对不起,我卑鄙地利用了你。”
吴正英沉默着,两腮绷紧颤动。叶星辞抿了抿唇,心虚地垂眸。
楚翊将责任全揽过去了,一字没提是王妃的主意。看来,楚翊要挨骂了。不过,再怎么生气,鸿儒硕学的吴大学士也不会动手打人吧?
忽然,老人家窜了起来!抢着夹菜般上身前倾,隔着矮几给了楚翊一记老拳。楚翊看清了动作,却没躲闪,硬生生受下。
“呃……”
重击之下,他的头猛然后扬,鼻子飚血,如漫天花雨。叶星辞张着嘴欣赏奇观,旋即手忙脚乱去捂夫君的鼻子。
“怎么样,逸之哥哥?”
“没事,我很好。”楚翊仰头,捏紧鼻翼,结果血从嘴里喷出来,仿佛即将英年早逝。
“啊你吐血了——”
“松手,别捏鼻子。”吴正英叹了口气,绕到楚翊身边,撸起孝服袖子,按住左臂的孔最穴,并示意大呼小叫的王妃也照做。
叶星辞按住右臂同个位置,汹涌的鼻血渐止。他感叹:“诶,关闸了,好神奇!”
随后,吴正英又叫楚翊将两只手的中指互相紧勾,可继续止血。叶星辞则撕下衣摆,为对方擦脸。
“九爷,我原谅你。”吴正英端正地跪坐回对面,“我多少猜得到与你有关,但没想到,你会主动承认。我恨你利用我,也敬你敢作敢为。”
他盯着靠在老婆身上享受擦脸的宁王,豁达而干脆道:“此事就此结束,谁都别再提。现在,说正事吧。”
楚翊坐直了,仍勾着两根手指,像在练什么神功。
吴正英道:“请王爷想一想,先皇驾崩这一年来,我为何坐视庆王与当初的瑞王争权,又与你相争至今,迟迟不让皇上择立摄政王。”
“你想揪出朝中的蝇营狗苟之辈,宵小党争之徒。”楚翊说出早已看透的答案。
“没错,但也没这么简单。”吴正英笑着点头,“这些人,也都是人才,自有可取之处。”
叶星辞品味老者的话,头脑如飞驰的车轮迅疾转动。这一年的风雨磨砺,勤于思考,令他瞬间参透事情的本质:
“我来说说,一己之见而已。当前这套执政班底,是先皇为恒辰太子留的。他是监国太子,能用好他们,约束他们。那些不安分的,有才无德的,也能轻易压制,取其长处。比如,已被腰斩的刘衡,死在狱中的万舸,也都是有优点的人才。”
他将手肘撑在案上,熠熠眸光还未褪去青涩,却完全压过了烛光。在楚翊和吴正英讶异的注视下,他继续侃侃而谈: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年幼,用不了这套班底。九爷,四爷,过去的三爷,任何一个人都驾驭不了。那些棘手的人,只有先皇和恒辰太子能拿捏。所以,必须把不安定因素消磨、剔除掉,哪怕是可用之才。瑞王倒台时,磨掉了一批。等庆王一倒,再磨掉一批,朝野上下就清静多了。刚好,去年恩科和今年春闱补充了人才,无需担心无人可用。”
楚翊轻揉挺直微肿的鼻梁,端详身边的少年。多么颖悟绝伦之人,算上娘胎里那一年,也才活了十八年啊!被这小子骗,应当应分。
“公主一语中的。”吴正英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和蔼地笑着,“我让皇上不管庆王结党,作势其拥趸无数,就是为了让他的党羽跟他绑得更紧。最后,朝中剩下来的,才是实实在在的贤臣能吏。”
他顿了顿,目光一凛,灼灼地盯住楚翊:“九爷,这也是我送给你的班底。”
楚翊双肩一震,微微瞪大双眼。
叶星辞也暗中握拳,脑中有许多小人儿欢快地扑腾,载歌载舞。果然,老爷子把他们带到黑咕隆咚的地方,是有大事!
一年的辛苦,几度起落和峰回路转,终于得偿所愿。楚翊热泪盈眶,垂着头哽咽:“吴大人,你才是大昌的股肱之臣。”
“我老了,没几年活头了。”吴正英淡然一摆手,“说实话,一开始我看中了庆王。但他气量狭小,睚眦必报,冷血薄情。无情无义之人,又如何予天下万民深情厚义。”
“没错,您看人真准!九爷是最好的!”叶星辞几乎坐不住了,总想蹦起来。再冰雪聪明,终归是个沉不住气的毛头小子。
他为爱人的遂心如意而雀跃,脸色发红,握着楚翊的肩头一通晃动。楚翊的脑袋剧震,几滴殷红的鼻血,再度滴落。
吴正英捋捋胡须:“聪明的人,很容易因过度理智和清醒而变得无情。可是,九爷你却聪慧而重情。”
楚翊有点不好意思,叶星辞替他重重地点头:“嗯嗯,对。”
恩爱的小两口把吴正英逗笑了,眯着眼道:“我第一次认真审视九爷,是先皇的丧礼期间。你勤恳踏实,有条不紊。三爷、四爷争着写神道碑的碑文,你却主动提出用皇上的御笔。丧礼一过,就放弃手中的大权,自请裁撤皇上封你的内廷总管大臣。
庆王世子嫖妓的案子,你也办得圆满,将皇家的损失压到最小。老太后在马球场过寿,皇上年幼贪玩,引人斗殴,是你率先劝谏。还主动提出,改善寺中太妃的生活。你能想到她们,令我诧异并惊喜。”
叶星辞欣喜地听着这些,就像许多不为人知的小小功劳,忽然一股脑收获了超乎想象的奖赏。
原来,吴大人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以为楚翊算是城府深沉,这老爷子更是深不可测。胡子越白,心思越深。
老者从容叙说:“当初,杨榛丁忧,吏部尚书出缺。别人力争,你却淡泊,直接远离朝局,去了翠屏府。所以我建议皇上,不如拔擢袁太妃的兄弟袁鹏出任吏部尚书。有这一层关系在,他早晚是你的臂膀。
老夫知道,兼地案的调查,你是幕后推手,也是你鼓动那对母女告御状。这也是我很欣赏你的一点,你有一身圆滑的棱角,懂得适度的变通和操纵权术。不过,你没被权术蛊惑,而是驾驭了它。
去年中秋夜宴,却以宫闱惨剧收场。混乱中,只有你护着皇上,做他的依靠。而庆王那副幸灾乐祸的嘴脸,实在可恶。
你迎娶公主,拿到了最佳政治筹码,已有六分胜算。换个人,必定乘胜追击,不择手段逼庆王退场。但你没有阴他,而是在台面上较量,马不停蹄地办了许多实事。剿水贼,推新政,我也很羡慕你的那把万民伞呐!”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吴正英似乎口干舌燥。
叶星辞说去弄点茶水,老爷子摆摆手,又道:“我打听到,宁王府的田庄,快三年没收佃租了,从前也收得很少,可你们从未标榜这一点。”
叶星辞笑吟吟地点头,没想到对方连这都知道。楚翊倒云淡风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的钱够花。我不想以此绑架其他贵族,倒逼他们也不收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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