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利落地施礼告退。
楚翊低头速览,双目越来越亮,嘴角上扬。他慎重地收起公主的著作,与心上人分享内容:
“公主写道,从流岩到泰顺县的农民大多种谷子,抗旱耐瘠、粮草兼收。烧荒之前,会将少量秸秆留在田中,以增肥力。根据她的沤肥经验,和对本地田壤的探究,这没有必要,杂草所产生的草木灰已足够。若收秸秆时深割一寸,每年每五亩地省出来的秸秆,作为青贮饲料,可养一头羊。每村多几十头羊,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叶星辞认真聆听。
脚踏实地的人,才能提出这些。节省的秸秆,也能做战马的草料。他感叹:“所谓江山社稷,稷就是谷子啊!公主是务实爱民的好官。”
“我让公主避嫌,是怕齐帝知道她在北昌为官,会阴招迭出,令她两难。”楚翊谨慎地压低声音,“公主可堪大用,我不能将她置于险境。”
叶星辞明眸一闪,明白了楚翊的方略。
待天下归一,定有内患。而公主,将是缝合南北的那根定海神针。逸之哥哥远见卓识,不得不佩服。
“把公主调走是对的。”叶星辞点头,“尹北望干得出绑架她老婆,逼她归国的事。”
“她治理民生有一手。”楚翊面露赞许,“她说,泰顺县的谷子很好,穗大粒多,酿出的醋味道也好。若能打造一个‘泰顺粟米酿醋’的招牌,百姓便能增加收入。她还直言,江南就做得很好。有的地方盛产梳子,有的地方盛产扇子、屏风,天下闻名,富裕了一方黎庶。”
叶星辞啧啧称奇,三年前逃跑的少女,已经蜕变为栋梁之材。他垂眸打量自己宽阔的肩膀,那替她出嫁的少年的影子也彻底褪去。
“一月不见,你食量见长。”楚翊隔空点了点被吃干抹净的空碟,“这耗费,赶得上一匹战马了。”
“食色,性也。色不在身边,就剩吃了。”叶星辞笑嘻嘻地绕到爱人身后,将下巴搁在对方肩头,朝那爱红的耳朵吹气。
第341章 致命的误判
“你四哥最近还好吗?”楚翊抬手轻抚那细腻的脸庞。
“四哥深居简出,不问军政,还胖了点,我娘常与他作伴。”叶星辞语调一沉,熠熠的眸光暗了下去,“前几天,我接到父亲的书信,命我放了四哥。我说四哥在养病。父亲在回信中附了休书和断亲书,还把我和娘从族谱中除名了。”
尽管早有预料,但父子决裂,还是令人惋惜。
“先别告诉我丈母娘,当心动了胎气。”楚翊细心道。
“我娘说,无所谓。待儿子创下不世之功,自成一脉,单开族谱。”
“豪迈。”楚翊笑了,“我看,还得给你单开一本菜谱才行。”
“说起来,我们母子俩都接到休书了。”叶星辞歪着头揶揄,观察男人的表情。
像吃饭时咬了舌头,楚翊的五官扭曲了一瞬:“臭小子,不许再提!”他反手挠叶星辞的肋下。见人跑了,又笑着去追。
几日后,收到檄文。
战端开启,昌军的战术谨慎,在消耗中寻找突破。
叶星辞并未参与指挥,只耐着性子,沉静地在中军观察。他清楚己方骑兵略强,适合平原野战。不过,硬碰硬的大规模会战,即使胜了,也要付出惨重代价。
他和楚翊一致认为,必须最大限度保存实力,才能攻过重云关。战争只是通往战略的手段,不可为胜而胜,要为达成目标而胜。
公主远嫁之前的那次交兵,就是在累月鏖战中,榨干了彼此的士气,全都打不动了。
一定存在一条路,可大大降低损失。一战定乾坤是奢谈,但大捷可期。
叶星辞坚信,路就在那,只是自己尚未发现。
在一次从夜宵持续到早膳的彻夜思索后,他初具头绪。补了一觉,决定夜探齐营。
这一去,验证了一个非同小可的猜想。
“叶将军回来了!”
流岩城南的营垒,辕门半开。神骏的白马一骑当先,驰入营区。一袭黑色皮甲的美人翻下马背,将兵器和缰绳交到部下手中,直奔中军。
见了楚翊和吴霜,他迫不及待分享战果,急促喘气:“试出来了!我猜得没错,在齐军内部,皇权的处境很尴尬,尹北望调不动叶家军。”
“你确定?”楚翊目光一凛,手里忙着为老婆卸甲、递茶、擦汗。
叶星辞坐下来,喝几口茶,缓了一口气,“我和追兵交手了,也摸清了他们的来路,全是宫城的禁卫军。尹北望若能即刻调动重云关的边军,绝不会派他们出营。这些人是护驾的,担着他的身家性命。”
吴霜在沙盘边负手踱步,顺势分析:“那就是说,他为了彰显皇权,会迫切渴望介入战事,抓住一切机会来打仗。”
“没错。”叶星辞重重一点头,鬓角汗珠滑落,“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我们就诱齐军来打,然后反击!”
“你想让对方怎么打?”
“攻城!”叶星辞霍然起身,指向沙盘上的流岩城,“诱他们来攻流岩!上兵伐谋,其下攻城。要诱敌做出下策,促使对方放手一搏。在敌疲回撤之际,发动反攻,打他个措手不及。”
楚翊也静静俯视沙盘。叶星辞说到“反攻”时,忽然在他后腰拍了拍,吓得他一激灵。
“你身后有灰。”叶星辞解释。
楚翊笑了笑,再度注目于泥沙累出的城池,顺着老婆的思路道:“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你是说,想个法子,营造假象,令齐军产生流岩兵力空虚的误判。齐帝渴望在军中立威、夺回流岩,很可能悍然发动攻城战。”
叶星辞眸光晶亮,点了点头,“他这个人,有一种孤注一掷的赌性,也凭此登上皇位。以此兴者,必以此亡。”
“这太险了。”吴霜面色凝重,“万一……”
“我们守得住!”叶星辞斩钉截铁,绕到沙盘北侧,抬了抬手,“来,推演一遍。你们攻,我来守。”
他列出城中所有防御辎重,绞尽脑汁,在沙盘指挥防守。
守住了。
又交换攻守,再度推演。几轮下来,他冷汗淋漓,唇色发白,双目赤红。仿佛杀声就在身后,鲜血溅在脸上,生命消逝于眼前。
吴霜双手交握,搓着掌心的汗。她思虑再三,终于点头:“齐军绝攻不破流岩,此法可行。想保存实力,该用奇兵。”
她看向楚翊。他是摄政王,代行皇权。既然他在,那该由他来定夺。
楚翊眉头微蹙,审慎地思之再思,锐利的目光巡睃沙盘,如鹰隼翱翔于山川原野之上。
良久,他握起右拳,重重地捶在左手掌心:“干!”
四目相对,叶星辞感觉热血在胸膛沸腾,恰似因风而动的烛火。
这一刻,从齐营刮来的南风卷过无垠旷野,涌入昌营的辕门,又钻进中军大帐,似在窃听这一撼动山河的决策。
叶星辞抬手护住最近的烛台,神色一凛,将会议引入关键:如何伪装兵力空虚,诱敌攻城?
“放出消息,一则不得不调兵回江北腹地的假消息。”楚翊略一沉吟,挑了挑眉,“比如,某州发生叛乱。不仅流岩一带的兵马要动起来,展崇关也要动,这样才真。我们夜里调兵撤离,故意叫齐军的探子看到。之后,大军散开,卸甲更衣装成百姓,悄悄返回。”
吴霜皱眉,提出异议:“九叔,若编造大昌内乱,会引起恐慌,当心营啸。人心惶惶,难以收场。”
叶星辞道:“把消息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他看着沉思的女统帅,拿起木棍,在流岩北郊画个圈:
“我们要做的,是发掘一伙潜伏在北门附近的齐军斥候,把这个消息嘴对嘴地喂给他。调动兵马时,只动数千人。来来回回走几天,就走成了几万人的效果。到时,我会对士卒说是演练。我常在夜里搞奇奇怪怪的集结演练,大家都习惯了。佯撤一旦开始,就不再运粮,这样更显真实。城中粮草充裕,够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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