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听说太子勒令知府剿贼时,他还有点诧异。转念一想,一定是夏小满回宫后,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了太子。殿下忧国恤民,心系百姓,这才下达钧旨,十日内缉拿全部贼凶。
胖知府每天烧香祈祷,水贼快快上钩。
一切都符合预期。今天,是伪装商船在南北渡口往来的第五天。午后终于引来一股水贼,有三十来人,将预先备好的财物劫掠一空,其中包括装有礼单的信函。
信中说,明日将有一大批价值不菲的寿礼过江,会增派人手,慎重运送云云。共有三艘货船,船头各竖一面大大的“寿”字旗。
届时,江上必定贼人云集,乌烟瘴气,精彩纷呈。
这几天,叶星辞也想跟着凑热闹,被楚翊以危险为由硬生生拦住,不准他登船,二人还拌了嘴。明天,他要偷偷混上船,与贼人短兵相接,参与人生中第一场小规模战役。
将门出将,他终于也上战场了。未来父亲再说他身无寸功,没有男子气概,官阶全凭太子抬举,他也能稍稍辩白:我也有些本事,还参与抓水贼了呢!
想到这,叶星辞兴奋得手抖,不得不放下针线。他听见睡在正房另一头的楚翊起来喝茶,便把桌面的东西划拉到绣墩上,用坐垫盖着。接着托腮凝视烛火,作沉思状。
“干什么呢?”男人果然晃悠过来,衣衫不整,像被烛光吸引的大扑棱蛾子。
“寻思事。”
男人喝着茶,低沉地笑了:“怎么总半夜坐在桌边发呆,又饿了?”
“在你心里,我就不能夜半思考人生,只会饿饿饿?”快走开啊,老子要刺绣,手感正顺呢。
楚翊默了一下,道:“这几天,江上在诱敌,我不准你跟着上船凑热闹,是不是很失落?”
叶星辞“嗯哼”一声,瞄一眼身边的绣墩,不想让半成品被男人看见。他能想象到,一旦发现,楚翊便会留意他的举动,动辄调侃:呦,叶小五又在绣花呢?绣的啥,一堆小绿虫子?真是被窝里放屁,能闻(文)能捂(武)啊。
“你知不知道,自己很招风?”楚翊柔声道,“那些家伙,都是穷凶极恶的淫贼。不只劫财,还可能劫色。你武艺过人,可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所以我不许你冒险。”
“知道啦,知道啦。”叶星辞嘟囔。
楚翊似乎还想继续说什么,坐在一旁的绣墩,然而未出口的话瞬间化作一串哀嚎:“啊——”
啊呀!叶星辞皱起脸,心疼地咬住下唇。对不起,逸之哥哥!
楚翊腾空而起,皱着眉嘶嘶吸气,稍微扯开裤子,扭头查看伤处,神情困惑。叶星辞趁机把坐垫下的针线手帕转移,紧接着去查看楚翊的状况。
“这凳子怎么扎屁股?嘶,出了点血。”楚翊拿起坐垫,靠近烛火,小心地翻来覆去查看,“这里头有针!”
“不会吧。”
“真的,有东西扎我!”
“坐垫成精了?”
楚翊又拿过叶星辞的坐垫仔细检查,“你也小心点,别扎着。”
“你看,你还担心我屁股疼,自己先疼起来了,给我看看。”叶星辞去扯楚翊的裤带,要看伤得重不重。男人死活不肯,紧紧拽着裤腰,像守财奴抓着钱袋子。连说没事,和被蚊子叮了差不多。
“看看有什么。怎么,你屁股有四瓣?”叶星辞弯起双眼,顽劣地调笑,“等你老了,中风了瘫痪了,还不是靠我照料你?”话说完,他心里颤了颤。是啊,他们是结发夫妻。在世俗的眼光中,要白首偕老,死后同穴。
楚翊怔了怔,有些动容。他嘴唇开合,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化作一声轻叹,略显狼狈地逃回床上。叶星辞猜他失眠了,因为他的床板不时因辗转而吱嘎乱响。
渡口熙攘热闹。人头攒动,各色船只泊在江面。
湿冷的风,从人群和货物间掠过,裹挟着鱼龙混杂的气味。江南的丝绸绫罗,糖渍杨梅。各色团茶,新鲜雪藕,磨好的藕粉。东南温暖之地的蜜柑,荔枝蜜——这是北去的。
坚果干蘑,林蛙鹿鞭,咩咩叫的羔羊。苦寒之地的人参药材,貂皮虎皮熊皮——这是南下的。年关将至,一支极品老山参,敢叫价千两。
有的江南士绅,愿为一口北方草场的当年散放羔羊而豪掷百两白银。于是它们星夜兼程,跨江而来,被尘霜罩面的羊贩子卸下,晕乎乎地发出哭泣般的哀叫。
叶星辞看一眼那些羊,快步经过。行商坐贾,只要肯吃苦,愿意南来北往地折腾,几年后就能坐着享福。
他一身深色布衣,头戴布巾,打扮得像个长随,肩扛绢布包裹的长枪。走过宽阔的栈桥,踩着跳板登上一艘货船。船长约五丈,首尖尾方,以底舱内的力工摇动船桨驱动。船头挑着一面“寿”字旗,迎风招展。
不出意外,今日水贼将倾巢而出,在江心劫持包括此船在内的三艘货船。
“我是驸马爷的手下。”
他就这么轻易混上了船,兴奋地踏上甲板眺望江面。一早,他就以想跟兄弟出城逛逛为由,甩开了楚翊,策马直奔江边。他让于章远在岸边看马,自己则来参与剿贼。
此刻的货舱里,藏有上名百甲胄齐整,刀斧森然的士兵,天不亮就悄悄登船严阵以待了。叶星辞揣着怦怦乱跳的心,在船上乱走,向一名平民打扮的士卒发问:“何时启碇?”
“快了。”对方瞟他一眼。
叶星辞在船头找个地方坐下,随波浮沉,兴致盎然地望着繁华的渡口,数人头消磨时间。忽然,他在攒动的商贩和收税的胥吏之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因过于贵气俊美而格外突兀。
“呃!”他缩起脑袋,然而对方还是一眼盯住了他。
“小五!叶小五——你往哪躲,我看见你了——你下来——”楚翊急愤地咆哮,简直像追债的。他狂奔上栈桥,似乎一夕之间学会了轻功,罗雨都险些跟不上。
眼看楚翊踏着跳板登船,又恼火地挥开阻拦他的便装士卒,叶星辞没地可躲,只好耷拉着脑袋承接“夫君”的怒气。
第129章 一触即发
“你干什么呢?!”
“我……”叶星辞缓缓抬头,茫然四顾,“咦,这是哪?我不是该在床上睡觉吗?天啊,我梦游啦!”
“你到水里游去吧!”楚翊真的动气了,眼珠发红逼视眼前的少年,低沉的嗓音比江风更冷冽,“好个任性妄为的臭小子,敢背着我冒险!走!”
他一把拽住少年的手腕,却被对方用力甩开:“我不走,我要剿贼!我要跟水贼战斗!”
“战斗?你逗我呢,走!”
叶星辞退后躲闪,紧握长枪,目光青涩却也坚如磐石,“你不懂,我要当男人!”难得有机会磨练自己,他不想错过。大家都叫他叶小将军,可他所参与的最大规模战斗,是夏日在东宫跟同伴们打水仗。
楚翊深吸一口气,阴着脸强作平静:“乖,我明白你是男的。”
“不,不一样。只要有鸟儿就算男的,无论是好人还是庸人,烂人,渣滓……都是男的。而我,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我……”叶星辞放轻声音,长枪朝木制甲板猛地一顿,砰然作响,“我不在意你怎么看我,那是你的事。我在意的,是我对自己的看法。我被困在别人的命运里了,我得做一些事,才能再次看见自己。这种感觉你不会懂的。”
“计策是你想的,这还不够?”楚翊循循善诱,“你梦想做将军,可哪有将领冲在最前线的?受伤了还怎么指挥?”
叶星辞不为所动:“这是我的故乡,参战兵士都是我的乡亲,我要为我的计策负责。在实战中总结经验得失,否则就是纸上谈兵。而且,我能保护好自己。”
负责本船作战指挥的小旗来报:“驸马,要启碇了。您最好还是离开,与贼人短兵相接之际,恐有危险。”
“稍候,我马上就走。”楚翊又抓住少年的胳膊,后者屁股直往地上坠,像贪玩不愿回家被爹娘提溜着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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