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连连点头:“朕懂了。想让人搏命,除了封赏激励,还得扫除后顾之忧。”
楚翊微微一笑,又问起吴大学士的病情。帝师吴正英染了暑气,热邪入体,勾起一股急症,已卧床数日。
永历神情一暗,扬起的嘴角缓缓垂下,叹了口气,说不容乐观。短暂的沉默后,说道:“此番大破重云关,九叔劳苦功高。你先前自降为郡王,该回封亲王。”
楚翊淡定地谢恩。
“叶将军乘胜连捷,亦功不可没,着加封骁姚侯。”永历纯真一笑,“骁为勇,姚为美。朕想了一夜,觉得这二字颇合适。”
楚翊也笑了,替远在边关的王妃谢恩。好啊,宁王府可了不得,一王二侯。虽然四舅的爵位是“战死”后追封,但也是凭实力。
永历又看向吴霜:“皇嫂,朕命你为大昌水军统帅。全权执掌募军、备战、督造战船事宜。”
“末将必不负所望,尽心竭力。”吴霜飒气地拱手,目光凛然。
永历瞧着她,目光带着淡淡的亏欠和遗憾,以及一点不自在。他想聊聊兄长,天妒英才的恒辰太子,又不知从何说起。
当年,噩耗传来时,他才七岁。举国哀恸,皇考一夜白头。不过,小孩子所感受到的悲伤总是很模糊。事后回忆,最清晰的,竟是日夜守灵的疲惫。
周年祭后,先皇才重立太子。那之前的一年里,每一天,永历都从周遭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压迫。仿佛,他窃取了什么。
所有人都在从他身上,窥寻那个人的影子。母亲也告诫他,别贪玩,别让父皇失望。你本与东宫无缘,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沉默半晌,永历只对不让须眉的嫂嫂说了一句:“你多年没回顺都,城里更繁华了,该多逛逛。”
第367章 风云难测
结束与九叔、大嫂的会面,永历安排经筵,心不在焉地听讲。之后,他将近期的捷报看了又看,嘴角的笑容却挂不住。
他忧心如焚,坐立不安,接连打发太监和太医去吴师傅府上探望,反复叮嘱:告诉他儿子,用什么药,尽管从宫里拿。给吴家人一块腰牌,有任何变故,不论时辰立即进宫通报。
吴师傅太累了,也老了。所以,一股毒辣的热风,就把他吹垮了。而他,是支撑着少年天子的顶梁柱。
大暑这日夜里,永历辗转反侧,热得心慌。刚浅浅睡着,就被近侍唤醒:“陛下,吴府来人,说吴大人状况不大好。”
永历一个激灵,身子凉了半截,要更衣出宫。
御前侍卫都劝,皇帝出行要让钦天监算吉时,提前清道,不可仓促。太后听说了,也赶来苦劝。
“谁拦着朕,就别活啦!”少年罕见地发了火,带几十侍卫,便装出宫。
赶到吴宅时,吴正英已是大渐弥留。见了皇帝,老人家强撑病体要叩拜,从床上滚了下来。
“快免礼!”永历心痛极了,扶老师躺好。
屋里闷热,吴正英靠在床头费劲地喘气,出气多,进气少。每说一句,都要调动浑身的力气。
他的皱纹里嵌着泪,像雨后亮晶晶的纵横交错的小路,引着他的帝王学生通往远方。
“没时间了。”吴正英喃喃低语,“臣的每句话,都是肺腑之言。皇上,也要听进肺腑里。”
永历不知所措,握着老师枯皱的手,惶然点头。
“军事上,切记,兵权贵一,用人不疑。将能而君不御者胜。”老人将七十年的阅历,凝炼在遗言里,一口口地哺给最放不下的人,“千万别学齐帝,搞什么亲征。想天下归一,非得宁王妃不可。皇上的嫂嫂,也深知这一点,才主动让位。”
永历说,记住了。
“政事上,务必全然信任宁王,但也别太依赖他。九爷是知进退的人,他不恋权,只想做事。假如城门口的乞丐可执掌风云,他不介意去要饭。他绝无二心,臣保其始终不渝。但是,千万不能逼他!千万!”
吴正英用力攥住小皇帝的手,黯淡的眸光颤动着,行将熄灭,“他总在笑,可他的心,比常人狠得多!”
永历哽咽点头。
他想问,怎么个狠法,何为信任而不依赖。道理他知道,可看不透啊!
不过,吴师傅愈发短促的呼吸告诉他,没时间了。只能不问,多听。
“言行,务必……”吴师傅的嘴唇干枯灰暗,鱼嘴似的开合,缓了一口气,“务必三思。喜怒不形于色,但不可,阴晴不定。令臣工一心揣摩上意,无心务实为民。帝王心术,自然要有。驾驭它,而非沉迷。”
“朕明白,都明白。”
“召叶四回都,参加臣的丧礼。以此为契机,跟他交心。对他,要敬重。让江南的俊杰看看,你容人的气量。这样,将来才震得住齐国的臣子,做得了天下之主。”
老人缓缓抬手,不顾礼数,摸了摸小皇帝英气而稚气的脸,喉咙发出锯木般的悲鸣:“臣多想再侍奉皇上几年,多想看着你长大。可惜……没时间了,没时间了……”
天子的泪,在老师手腕的皱纹蜿蜒。
“听你讲书时,朕总是走神,想出去玩。以后再也不了,朕会珍惜跟你学习的每一刻……你别走啊,吴师傅……”
“皇上十二岁了。”吴正英动了动嘴角,但已无力微笑,“会感到,身体长得很快。脑中的想法,也很多。这是,最容易出岔子的时候。”
忽然,他目光一凛,迸出锐利的光,几乎坐直了,留下最后的叮咛:“记住,今后谁挑拨你和九爷,谁就是奸佞!必诛之!”
“朕记住了。”永历吓了一跳,慌忙扶住老师。
“重复一遍!”
“谁挑拨朕和九叔,谁就是奸佞!必诛之!”
吴正英放心了。他长舒一口气,重重栽在床上,将头扭向另一侧,艰难地摆了摆手,再无力吐字。
永历明白,吴师傅在请自己离开。他讲过,人死前会呼出浊气,这是怕冲撞了龙体。
永历不想对方悬着心离世,于是退到院里。吴师傅的儿孙进了屋,合起门,为其送终。
永历呆呆地站着。
沉寂片刻,屋里陡然腾起哀恸的哭声。他像被一道冰冷的霹雳击中,也随之嚎啕,忽而想起要喜怒不形于色。他竭力压抑,整个人微微抽搐着。
夜空飘起雨丝,似在替他哀泣。
“跑一趟宁王府。”永历含泪对侍卫道,“请皇九叔主持丧礼,让吴师傅风风光光地走。”
又看向随行的起居郎,“你有笔墨,拟旨。着翰林院掌院学士吴正英配享太庙,赐谥文贞,追封为太子太傅,以郡王之礼厚葬。”
他想让老师极尽哀荣。生前不肯升官,死后总行了吧。
“谢主隆恩。”吴正英的独子快步出屋拜谢,脸上泪痕交错,呈上父亲的最后一道奏折。很简短:臣无功绩,不可言宗庙之事。臣之子平庸,不堪重用。
永历打量老师的儿子。四十好几,工部小吏,无功名也无功劳。有心提拔,无从着手。何况,要去官丁忧。
他的目光,移向老师唯一的孙子。弱冠书生,颀长俊秀。是个贡生,即秀才中成绩优异者,在国子监读书。
永历问他叫什么。
“回万岁,学生名吴瑕。”
“好名字。”永历点点头,“你入宫作朕的侍读吧。”
吴瑕讶异地抬头,拭去泪痕,欣然谢恩。
又一浪悲伤席来,永历微微抽噎着,借着灯火环顾老师的宅院。这才发现,与主人的身份相比,这里过于简陋了。
一进的小宅子,仅有的仆人是一对中年夫妇,男人兼做马夫。
永历四处走动,看看房檐的碎瓦,漆面剥落的廊柱,后院的菜地。心中的亏欠感愈发的浓,想要弥补的心情愈发迫切。他叮嘱吴瑕,待祖父下葬就入宫。
“学生遵旨。”那书生恭谨地为皇帝撑伞,自己都淋湿了。
不久,皇九叔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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