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尾巴拍击着水面,波涛骤起,向城内灌去。
归雪间是想过布阵,但是一国之都太大了,即使在材料充足的情况下,阵法也非几日就能搭建成的。
而东云观的几人祭出法器,想要勉力抵挡。
于怀鹤拔剑上前,劈开席卷而来的波浪。
水波卸去所有力气,停在半空,如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水雾铺天盖地的弥漫开来,东云观的几人愣住了,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看似简单的一剑需要多高的修为。
黄龙似乎也难以置信,它长啸一声,怒不可遏,在河道中翻腾中。这样的浅道无法容纳下它,水也太少了,大大限制了它的能力。
它迅速游向了虹河主干。
有点奇怪。归雪间想,黄龙有翼,应当为飞龙,却好像离不开水。
这条龙身上的古怪之处太多了。
于怀鹤任由它远去,不想将黄龙强行留在这里,万一打起来,一尾巴将城墙甩塌了,又有无辜的人丧命。
他转过身,停在归雪间的面前,却没归雪间伸出手。
归雪间有些疑惑:“不用我一起吗?”
自从在秘境里,归雪间将真正的能力展示给于怀鹤后,他们总是并肩作战,或许是每日形影不离,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
“河水会打湿你。”于怀鹤抬手,指尖划过归雪间洇湿了的眼眸,理由很简单,“你很容易生病。”
归雪间的睫毛被这个人抚弄擦干,有一瞬回忆起了过去的事。
于怀鹤被后世之人称为天道之子,不仅仅是修为奇高,无人能敌的缘故,也因为他一生所行之道,所做之事确实有天道的风范。
他对世人冷淡,从不与人并肩同行,也不会被利益打动,但在任何邪道妖魔前,于怀鹤从不畏惧,从来不计得失,拯救世人于危难间。
他是天下第一的剑修,所以只身迎战第一魔尊。他是挡在这座国都外的最后一道防线,所以也不会后退半步。
但此时此刻,于怀鹤也有了私心。
归雪间是他的私心。
无论做什么,他都不愿意归雪间受到任何伤害。
归雪间仰起头,夏天的衣衫很薄,露出纤长的脖颈,他微微周围:“可是……”
他也不能放心这个人。
归雪间身上的那点潮意都干了,于怀鹤后退了一步,他说:“归雪间,为我弹奏一曲吧。”
归雪间明白他的意思了。
与之前不同,这一次身后是无数普通凡人,在黄龙面前,他们没有任何自保之力。所以于怀鹤只能进,不能退,有些时候,为了保护国都不被淹没,或许来不及防护。
而琵琶可以。
于怀鹤说:“不是练习了很久?”
也不是很久吧。
归雪间抬起眼,和于怀鹤对视着,这人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浮现出一丝温柔和怜爱。
两人十指相扣,于怀鹤的手指还是湿的,有点冷:“你弹的很好。”
就像归雪间信任于怀鹤那样,于怀鹤对归雪间也有着同样的信任。他知道归雪间天赋卓绝,资质聪颖,还是对归雪间保护过度,投入所有的关注。不是因为不相信,而是因为喜欢,所以无法克制这种保护的欲望,珍惜的举措。
于怀鹤看似理智,其实一直在做不那么理智的事。
归雪间晃了晃神,眼睫半垂着,很温顺的样子:“我会保护你的。”
他是这样承诺的。
他们靠得很近,声音很轻,没有人能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或许以为他们在商讨如何战胜黄龙,实际上只和他们彼此有关。
于怀鹤纵身离开。
离得太远了,归雪间拿出法器,乘着仙云,也靠近了些,远远地看着于怀鹤。
于怀鹤立于苍穹之上,一身白衣,佁然不动,唯独发带被风吹得绷起,玉坠轻微地摇晃着。
所有人都注视着于怀鹤,无辜百姓,王侯将相,天潢贵胄,以及年轻修士。
他们渴求着活下来,这样的期待是有分量的,是沉甸甸的,好像会压在人的身上。
于怀鹤不以为意,不会因任何人的注视和期待而改变——归雪间除外。
他只会做自己应当做的事。
剑刃是冷的,足以割开一切。
于怀鹤出剑了。
——杀龙。
这样的时刻,天地间一片寂静,唯有琵琶响起了三两声。
黄龙的身躯庞大,伫立在河水中,脑袋上盘旋着乌云,像是能贯通天地,压迫感极强。
它唯一的目标就是皇位,只想将阻拦自己的于怀鹤铲除。
阴云滚滚,于怀鹤的身形极快,连黄龙也无法捕捉。
他已经近身了。
黄龙通体金黄,金色鳞片上布满了闪电,不能轻易触碰。
嘈嘈切切、纷乱无比的琵琶声响起,每一个音都极为短暂,将鳞片上的闪电逼退。
于怀鹤趁此机会一剑刺入,但太浅了,黄龙翻滚着逃开了这一剑,向于怀鹤吐出使河道立刻上升的惊天波涛。
水没有锋芒,但有重量,这样的倾倒,足以压垮一个人。
归雪间的目光追寻着远处的于怀鹤,意随心动,戴着玳瑁指甲的手不停弹拨,琵琶声铮铮泠泠,灵力凝聚而成的护盾在于怀鹤的身前展开。
于怀鹤没有躲开,他像是被波浪淹没了。
黄龙一喜。
它大错特错。
于怀鹤的身形在水波间穿梭,只偶尔露出一方衣角,再出显示,已经抵达了黄龙的脑袋前。
一人一龙平视着。
黄龙长大嘴,想要一口将于怀鹤吞掉。
断红先一步刺入黄龙的咽喉。与它庞大的身躯相比,断红似乎太短了,只能刺穿它的鳞片。于怀鹤将手中的剑握得更紧,灵力灌入剑身,剑光向前延展,一瞬间将黄龙对穿。
还不够。
于怀鹤松开见,又反握住剑柄,沿着这道伤口往下拉,像是从半空中坠落。
但那不是下坠,而是完全在于怀鹤掌控着的,他将黄龙从咽喉处整个剖开。
琵琶声响彻天际,为于怀鹤抵挡黄龙飞来的鳞片。
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黄龙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塌。
但是没有鲜血喷涌而出。
于怀鹤停在水面上,他低下身,从河水中捞出了一枚珠子。
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三两步飞到了归雪间面前,漆黑的眼眸水洗一般,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
隔着雨帘,归雪间望着于怀鹤,轻声问:“这是什么?”
于怀鹤淡淡道:“蜃珠。”
天下十珍之一,早已失传三百余年的蜃珠,就这样立于归雪间的掌心中。
归雪间歪着脑袋,抱着探究和好奇,凝视着掌心的珠子。
它很小,不过一个指节大,像是透明的琉璃材质,本应没有颜色。现在却像是将世间所有颜色都杂糅在一起,塞到这颗珠子里,太多也太满了,色彩丰沛饱满到了妖异的程度,很绚烂夺目,看起来非常刺眼。
传闻中,蜃珠会吸取人的欲望,将其化作力量。
黄龙吞掉了蜃珠,又失去了蜃珠,过去积攒的欲望在不断地流逝——贪婪,执念,怨恨,极乐,痴迷不悟……一幕又一幕的场景从蜃珠中脱逃,像是许多个转瞬即逝的泡沫。
蜃珠遗落在褚国国都的宫廷中,已有三百年。
在此期间,它见证了无数人因皇权而产生的悲欢离合,绝大多数与求之不得的欲望有关,极少数的圆满和幸福似乎不值一提。
蜃珠沉默着,一言不发地待在水底,吞掉那些欲望。
皇帝,皇帝,皇帝,每个人,每张嘴,每个念想,都与皇帝有关。
而这条黄龙本是宫廷花园中的一条泥鳅,偶然间误入其中。它不是锦鲤,不被允许在这里生存,躲藏在鹅卵石下,偷偷吃掉投喂给锦鲤的食物。
终于有一天,泥鳅长得太过肥硕,不能再隐藏下去。它被太监捞了起来,丢到宫外,慌不择路间吞掉了一颗石头,就是那颗蜃珠。
无数人的欲望都由这条泥鳅承载,无数人的欲望在它的身体上得到了具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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