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池是六笔, 殊有十划。
池殊教怪物写的第一个词,是自己的名字。
他不算是一个好老师。
他连对待自己都没有太多耐心,更不要说教别人。
但怪物一定是个好学生。
被罚抄后, 他把池殊的名字在纸上整齐地写了三千遍,在池殊的监督下, 只用一条触手。
写完后,他问出了那个在他脑海中徘徊已久的疑问:
“为什么你要叫我“余渊”?”
——池鱼思故渊。
池殊脱口答道。
他取名很草率, 就连自己现在用的都只是从字典里随便翻了两个, 当初给怪物取名的时候, 脑海中闪过的是这一句话,于是名字就这样定了。
“吃鱼思故园。那是什么意思?”
池殊把完整的诗句写下来,慢悠悠给他解释。
——就是说, 池塘里的鱼, 会想念过去自由的家。
“那你会想念过去吗?”
……
——那你会想念过去吗?
光怪陆离的记忆瞬间崩裂成碎片, 汇聚成这一句空灵冰冷的质问, 深深扎入脑海,池殊猛地从梦中醒来, 恍惚的视野里,是白色的、熟悉的天花板。
医疗仪器塑胶的味道混着消毒水的气味涌入鼻腔, 迟钝的嗅觉开始工作, 池殊转动了一下僵涩的眼珠。
他讨厌医院。
旁边的小男孩发出尖叫。
叫声扎得他耳膜生疼, 有些无奈地想转过头去让家长管好孩子,但顺着对方哆哆嗦嗦手指所指的方向, 他看到了自己扎着输液管的手背。
啊, 回血了。
头顶的吊瓶已经流尽,黑红色的静脉血沿着纤细的软管慢慢地往上移,犹如一条滑腻的蛇。
他的手背冰冷到麻木, 感觉不到疼。
池殊的反应仍旧有些迟钝,仿佛把一部分自己丢在了回忆过去的梦里,小男孩的妈妈急忙帮他叫了护士,脚步声匆匆靠近,他听见了来自护士的数落。
池殊抬起头,微笑说:“谢谢。”
少年的态度过分诚恳与温和,再配上那副带着病气与憔悴的优越皮相,很容易激发人的保护欲与同情,妈妈摆手说没关系,护士的数落也变成了叹息。
临走前,池殊送了小男孩一大袋零食。
这是他这个月第二次来医院吊盐水。
他不太喜欢和别人一起去医院,拒绝了舍友过分热情的好意,自己打车来了。
新来A市上大学的那几个月,池殊运气不太好,接连感染了两种流行病毒,上吐下泻,身体冰火两重天,人难受得要命,他严重怀疑自己和这个地方八字不合。
之后发生的一系列意外更是印证了池殊的想法。
*
池殊讨厌医院。
有关医院的记忆都是灰色而阴沉的。
刚进组织的那一两年,他的身体经常出状况。
骨折、刀伤、弹伤、发烧到将近四十度……这些对池殊来说都是家常便饭,但比起他的心理疾病,这些似乎又算不上什么。
他和温千华一起学习、训练,一起出任务,去医院也基本一起。
组织设立了专门的医疗部,但有条规矩,不允许病患就诊时有别人陪同,都是单人单间,池殊只能一个人进去,如果温千华不看病,就会躺在大厅的硬座椅上边搓俄罗斯方块边等他。
他不得不一个人面对惨白空荡的诊疗室,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坐在电脑后看不清脸的医生,犹如被审问的犯人般干巴巴回应对方的问询,然后被迫躺在冷硬的床板上,望着白色的、熟悉的天花板。
麻药会对他们的神经系统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除非动开颅手术,组织不允许医疗部使用麻药。
池殊能清晰地感到皮肉被手术刀划开的痛苦,冰冷的镊子伸入伤口,取出弹片,剜下腐肉,酒精烧灼皮肤,带来剧烈的疼痛,在这种痛面前,他甚至感受不到缝合针在皮肉间穿插。
一场治疗下来,他的手腕和脚腕都会被束缚带磨破,刚开始,忍不住喊疼的他会被不耐烦的医生用毛巾堵住嘴巴,随着次数增多,池殊学会了如何忍耐,如何在声带发出惨叫前被他吞咽下去,身体僵硬地躺在床上,唯剩指尖禁不住的战栗尚提醒他还活着。
煎熬而漫长的酷刑里,只有怪物陪着他。
他在会在吊灯的背后,角落的阴影,或是贴着他的床板,在一切池殊能够看见的地方,他的影子矗立在那里,用挥舞的触手向他比划。
怪物原本的世界里是没有疼痛这个概念的。
但当他一部分的触手侵入池殊的身体,就能与这个人类一起感受到疼痛。痛觉无法转移,只会从一个人疼变成两个一起疼。
“你可以不这么做。”池殊说,“没有用。而且很傻。”
——但我想知道你到底有多疼。
有几次池殊身上的伤严重到需要住院,医疗部不允许别人来探视,每天进出的只有医生与送饭的护工,日子漫长得一眼望不到头。
幸好还有怪物能留在他的身边。
从监控上看,就好像池殊在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但他有心理疾病是写在档案上的,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
“你生活的那个世界是怎么样的?”
——一个绝望、悲惨、天空始终是灰色的世界。
正是这样的世界,才能诞生怪物。
“那里的人过得很难过吗?”
——一大部分。他们活着的时候就散发着尸体的味道,死了也悄无声息,他们不拥有几十年的生命,只是把一天重复了几十年。
“听起来好像我现在活得也不错。哈哈。”
“你还会回去吗?”
——我不知道。
“不要回去了。那个世界一点也不好,他们还研究你。”
“留下来吧。”
“就当为了我。”
——好。
……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就有一支玫瑰来敲他的窗户。
种子从墙壁缝隙的泥土间长出,柔软坚韧的枝桠被风雨打得弯折,鲜红的花瓣刚刚绽放,包裹着透明的水滴,在暗灰色的背景下,那抹艳丽的色泽瞬间夺走了少年的所有目光。
池殊的腿骨被石膏固定着,动不了,他探出上身,竭力伸长手臂与指尖,打开窗户,试图去够那支玫瑰。
雨水沾湿少年苍白的指尖,他努力了很久,依旧落了空。
怪物伸出触手,就要将花朵摘下。
“算了。”池殊忽然提高音量。
“为什么?”
他明明很想要。
池殊在触手的帮助下,坐了回去,视线落在窗外:“就让它开在那里吧。”
“它如果被我摘走,第二天就会枯萎,但如果就这样开着,能活好久。或许等我出院了,它还开在那。”
“它有可能今晚就被风吹毁。”
“那就毁了吧。”池殊说,“总有一天,它会再开的。”
******
进入A大后,池殊的研究生涯并不顺利。
或者说,他的研究方向还没开始就被掐死了。
“你看看你写的什么?——‘地球疑似正被高等文明监视’、‘具有情感与思考能力的外星能量体降临地球’、‘捕获并识别来自其他文明的信息波装置设计’、‘时空可格式化与未来的可穷举猜想’……你是科幻小说读多了还是学魔怔了?”
“你与其写这些,不如写篇《手搓核弹的一百零一种方式》,我看这比你的那些论题实现可能性大得多!”
在他面前的是A大最富盛名的教授,他扶着眼镜,颤抖的手抓着池殊交上来的拟论题报告,险些被上面惊世骇俗的文字气晕过去。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如此看重的学生脑子里居然是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池殊盯着桌面的一角,没说话。
教授喝了口水,平复下心情,恨铁不成钢道: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