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读到书上说人类高兴的时候会大笑, 欣喜的时候会微笑,这显然在池殊身上并不适用, 他常常笑, 但真正喜悦的笑却没有几回, 一般都是难过的苦味,或是遗憾的酸涩,愤怒的辛辣, 即使偶尔有甜味, 其中也夹杂着苦。
他知道池殊想逃出组织, 对方不止一次地跟他说过,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被负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间隙, 他也讨厌出任务,每月只完成最低的限额, 每次任务结束, 他的脸上没有成功的喜悦, 只有疲惫与解脱。
“我可以帮你,帮你杀了那些人。”
“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少年靠在他的身上, 透过窗户的月光在他尚未完全长开的五官打下一条苍白的线, 刚好照亮他茶色的眼睛,睫毛浮动的光点犹如精灵。
他用唇形无声说话。
“你虽然拥有力量,但那些人没有教过你如何使用它, 我也不会这些。组织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势力,它的根系扎遍这个国家的土壤,退一万步说,即使你真的能够杀死这么多人,毁掉这个据点,组织残余的势力也不会放过我们,我可不想后半辈子都在逃亡中度过。”
“那你……”
“所以我在等。”池殊转头看向他,往前倾身,面容自光亮进入黑暗,只差分毫就会与他贴上。
少年清浅的呼吸近在咫尺,怪物的视线不受黑暗限制,能够清晰地看见那双眼睛里浮动着冰冷的、玩味的笑意:
“当你发现以个人的力量无法与对方抗衡,不如把它交给公众审判,而我所需要做的,只是在审判前夕将一切真相呈现于阳光下。”
还有一个原因。池殊没有说。
他不想让外界知道怪物的存在。
他不知道一旦动用怪物的力量会产生什么后果,但那种恐怖的力量一旦暴露于世,必然会引起多方势力的注意,而现在的自己太过没用、弱小,甚至连保全自身都做不到,更不要说让怪物继续留在他的身边。
在怪物学会掌控这份力量前,池殊不会让他出手。
*
“我想学写字。”
某天,怪物忽然对他说。
彼时池殊接了一份帮高二生肝暑假作业的委托,左手摊着英语,右手摊着数学,怪物负责操控他的左手写abcd,他则用右手生死时速地与数学战斗。
听到他的话,池殊笔尖微顿:“我以为你会。”
“但写得不好看。”
与其说是写,不如说怪物是凭着记忆在纸上画字,画得方方正正,毫无美感,他看过池殊的字,对方练过行书,写出来的字体潇洒飘逸,富有灵气。
“要好看干什么,你写给谁……”
“我想学。”怪物顿了顿,又补充,“写给你看,不好吗?”
他们明明光靠语言和意识就足够交流。池殊想。
而且从他这里流出的任何文字资料都会被组织收集,以防他偷偷往外界传递情报。
池殊:“好吧。”
当天他就去书店买了楷体字帖,考虑到怪物有很多触手,他特地买了五十本,用推车送到家门口,叠起来像一座小山。
池殊抱着字帖上楼,怪物的影子贴着他的手指帮他分担重量,半路遇到温千华,对方露出奇怪的表情:“你买那么多字帖干什么?”
池殊:“当然是用来写。”
温千华的视线在他双手格外深的阴影处停留了一瞬,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挺好。还有,离金主要作业就剩一天了,你别因这个耽误了。”
池殊:“……知道了!”
要不是因为内疚温千华之前帮他出任务手受了伤,他才不会脑子一热把对方的那份要过来写。
整整三百多张卷子!万恶的学校!万恶的暑假作业!
*
怪物喜欢池殊教他写字。
少年温热纤长的手指握着他精神体分出的触手,缓缓用力,按着正确的笔顺一笔一划地勾勒。
他低头的时候,格外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扇子般的影,这意味着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在对方的脸上打量。每写完一个字,他就会抬起头,要求他再写一遍,如果怪物写错,他的眉毛就会皱起来,烦躁地抓头发,说:“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当然有。
怪物想。
但他发现自己每写错一次,就能让池殊教他写字的时间久一分钟,于是他开始频繁地写错笔顺、丢掉偏旁、把字形画得歪歪扭扭……当然,这种“失误”不能太多,不然的话,就会获得一个红温的池殊,对方会愤怒地把笔一丢,字帖甩到他身上,然后直到吃饭前都不跟他讲话。
他需要把控好微妙的分寸,尽可能让人类教他写字的时间久一点,又不能让人类的耐心值清零、怒气值达到满格。
这还是很需要技术的。
怪物可以操控十几根触手一起练字,不到一周,池殊买回来的字帖就写完了,怪物的字也练得有模有样,但总是会很“不经意”地出现一些小错误,让有完美主义的池殊不得不亲力亲为地去纠正。
每周五下午是怪物固定的练字时间。
池殊会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前,怪物黑色的身躯能占据四分之三的桌面,操控着五根触手在五张字帖上一起写字。
而池殊就坐在桌角,捧着本书,不时分出一眼去看看情况,如果发现不对,就用书脊去敲一下对应的触手,而后用空着的那只手写下正确的笔顺给他看。
怪物把他写过的纸每一张都收集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足够叠成厚厚的、沉重的一摞。
直到很多年后,池殊无意间拉开落灰的柜子,掉出来的纸张纷纷扬扬,劈头盖脸地砸了他满身,每一张上都是他亲笔写下的字迹,或是凌乱的涂鸦,而他呆呆站在它们中间,不知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这一切。
*
“你什么时候能变成人的模样来见我呢?”
池殊在一个人做事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对他发出这一问,仿佛只是不经意地随口一提,但怪物一直都有计数,从初遇到现在,他已经说了十七次同样的话。
“快了。”
想起自己上次的回答也是这两个字,有画饼之嫌,于是怪物又补充:“半年之内。”
池殊敲代码的手指没有丝毫停顿:“那你能在我生日那天用人的模样出现吗?”
五个月后,是池殊的十六岁生日,在这之前,他已经过了三次只有两个人和一只怪物的生日了,想必这次也不例外。
怪物想了想,说:“我可以。”
池殊:“我会等你。”
他们就这样用平淡的语气定下了这件事,从来不期待生日的池殊把日历翻到那一页,在日期上画了一个小小的红圈。
彼时他与温千华暗中摧毁组织的准备也到了尾声。
为组织工作了那么多年,他们已经在暗中搜集了上千条组织的罪证,每一条都有详细的日期、人证物证和逻辑链,不仅如此,还有一百零八条把控着组织命脉、能动摇根基的核心情报。
有关组织为了控制成员、在他们后颈埋的生物炸弹,两人也制作出了能令其失效的干扰器,这样他们的合作者就不用担心跑路时会被炸死的问题。
组织是一个庞大的怪物,一座分工明确、环环相扣的精密机器,他们需要先击碎它的心脏,让组织失去核心动力,由内而外地崩溃、坍塌。
一击毙命自然是不可能的,但这些年,有许多势力早已布满组织一家独大的局面,只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契机,只能在暗中搞一些小动作。他们在几年前就用假身份联系上了那些势力的头目,期间一直断断续续的有联络,为的就是最终的计划。
在组织核心被摧毁,陷入混乱后,那些势力就会蜂拥而上,撕咬这只怪物失去生命力的尸体,尽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也架不住大大小小势力联合的围攻,谁都垂涎组织这块肥肉,想要趁乱分一杯羹。
最后的几个月,他们敲定了最终的细节,并做好了后手工作。
这世界上没有完美的计划,池殊自己也能从中找到一些漏洞,但这已经是现在的他和温千华所能做到的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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