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卿隐去身形,像一片透明的薄雾, 缓缓飘向古佛寺最大的诵经堂。
推开诵经堂的门,三十余人静静坐着,老少皆有。
他们几乎都是没有法力的普通人,唯有一位修为不算高深的老妖仙。
小小一座城镇,聚集的修行者逐渐增多。
哪怕实力平庸,他们也在尽自己的一份力拯救苍生。
丹卿目光落在老妖仙身上。
老妖仙原型是一条鲤鱼,化作人形后,仍留着雪白的胡须,长至腰身,显得和善又可亲。丹卿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吸引力,仿佛老妖仙的孤勇气质在他心中激起涟漪。
当下老妖仙站在被捆绑的两个凡人身前,施法加固缚魔绳的威力。
一股股并不精纯的灵力,从他指尖溢出,附于绳索之上。
伴随着他的动作,先前还奋力挣扎的老婆婆与小女孩都安静下来,喉口发出的野兽般的嘶吼声也慢慢变得微弱。
“他们体内横行的魔煞暂且被老夫封印住。”
老妖仙收声,重心不稳,狼狈地踉跄后退,幸有身后两人及时搀扶。他拍开手,示意大家休息,后面还有不少硬仗要打。
老妖仙坐下,朝众人摆了摆手,百姓闻言一凛,依言不再多话,各自休憩。
人在生死攸关之际,总会突然涌现出坚不可摧的韧性与顽强的求生意志,这股生机勃勃的力量,常常令丹卿片刻间心生怔忪。
丹卿骨子里,血液里,一直缺乏这样蓬勃旺盛的生命力。但他却很喜欢这样的人。他们拒绝逆来顺受,哪怕处境再无望,也要挣扎着去闯,去挣个善果。
凡间应劫时,丹卿不知不觉被段冽吸引,似乎便是因他这股孤勇的气质。
然后剥丝抽茧般,再从他肆无忌惮的外壳下,挖掘出那一颗柔软无比的心。
丹卿也曾对容陵无比失望。
失望他不再为他而孤勇地一往无前。
他不再是他的段冽。
其实,容陵并没变。
改变的是他们身处的复杂的环境。
一直以来,面对命运,丹卿更多都是逆来顺受,他也曾争取,但他的争取,始终缺乏鱼死网破的魄力。
他还是没能成长为自己喜欢的样子。
涣散的瞳孔渐渐恢复焦距,丹卿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现实,回到这座充斥着紧张气息的寺庙,回到面前神情呆滞的两位魔煞附身者。
——年迈苍老的祖母、稚气瘦削的小外孙女儿。
这位额头青筋布满黑气的老婆婆,昨日还拖着骨瘦如柴的身板,蹒跚上山,热泪滚滚,磕头不绝,苦苦哀求。
她情愿奉献自己生命,去交换染魔的小孙女儿。
可短短一日,她也已中招。
丹卿率先来到小女孩面前,施法为她净化体内寄生的源族怨魔。经过多日的练习,丹卿的净化法术日趋娴熟。
结束后,他继续替老婆婆驱逐她体内的黑雾。
伴随恶煞的彻底清除,祖孙俩的面色逐渐变得平静,她们瞪大的血眼相继闭合,陷入身体自我修复的深度睡眠。
静静望着安然入睡的祖孙,连丹卿自己都未曾发觉,他嘴角正微微扬起,眼中盛着欣慰与笑意。
寺庙内沉寂无声,所有人都疲惫地或是躺下或是坐定。
老妖仙盘腿而坐,双手掐着莲花,面色苍白,显然是灵力耗尽尚未恢复。
一切依旧平静,直到老妖仙突然起身,撞倒了旁边的木椅。
突如其来的声响好似一张催命符。
庙内男女“唰唰”起身,面上皆是紧绷到极致的恐惧。
莫非又有魔煞作祟?
亦或是被附身的祖孙俩即将觉醒?
一个壮汉握紧武器问道:“老仙长,魔雾来了吗?”
“不,不……”老妖仙怔忪地摇摇头,他指着向祖孙两人,一双眸子瞪得极大,“你们快看。”
随后,老妖仙夸张地扭头四顾,仿佛正在寻找某样大家无法看清的东西,他满面潮红,极度亢奋之下,竟显得有些神经疯癫,“来了,来了,是祂来了,是神明来拯救世间了!”
众人神色变幻,从困惑到恍然,再到欣喜激动难以言表。
神明吗?就是那位神出鬼没,且只在夜间悄悄出现,所经之处魔煞附身者皆恢复正常的神明吗?
顷刻间,寺庙炸了开锅。
大家热烈地讨论,尽情地高呼。
而处于话题中心的丹卿,早已无声无息远去。
乌云遮月,夜色深得浓稠似墨。
地面上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树影斑驳下,容陵的脸隐在阴影中,显得晦暗而阴郁。
古佛寺。
匾额上流畅飘逸的字体,勾勒出佛家恬淡自洽的情境。
容陵望着匾额,眼中突然浮现出几分金戈铁马、卷起狂沙的戾气。
这些夜晚,丹卿已经走过那么多地方,救下了那么多的人吗?
容陵嘴角突然泛起淡淡的笑意,似嘲似怜。
丹卿瞒着他,不惜动用迷香,到底是怕他阻拦他,还是怕他一气之下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
容陵承认。
他胸有愤懑,心有杀意。
对这些平白无故干扰他们平静生活的人,容陵竟生出了前所未有的阴暗心思。
或许丹卿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心究竟有多柔软纯粹。
一路以来,他何错之有?
面对世间的不公与恶意,丹卿本可以选择仇恨。
他们忌惮他源族后裔的身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若换作旁人,或许早已以暴制暴,以恶制恶。
可丹卿永远都不会。
善良的人总是在受伤,总是在妥协,总是为他人的过错而伤害自己。
在容陵心中,丹卿自囚九幽塔,从非自我放逐,亦非厌弃人世。
他只是舍不得重创这个世界。
舍不得重创那些曾给予他深爱的人生活过的、正在生活着的这个世界。
丹卿以为他后退,便能海阔天空,皆大欢喜。
他甚至欺骗自己,他的退让并非大义之举,他不会给自己树立一个高大伟岸的形象,他自诩平凡普通,以为自己脆弱又无用,只会带来麻烦,他以为逃避是他目前能做的对这个世界最有用的事。
这样一个心肠柔软、深明大义却不自知的人,一旦发现自己拥有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力量,面对众生的迫切祈求,他又如何能拒绝?
他本就不会拒绝。
因为丹卿比他自己想象中更热爱这个世界。
容陵执意筑起的结界,并非惧怕旁人企图伤害丹卿。
如今的丹卿,早已拥有令人战栗的实力。
容陵只是单纯地切断丹卿与外界的联系,唯有这般,丹卿的心软,丹卿的善良,才能被他独占私藏。
可越是害怕什么,似乎便越会迎来什么。
容陵明明最怕丹卿心软,偏偏就有人误打误撞闯入结界,令丹卿生出怜悯之情。
一切都正在失控。
且难以挽回。
为何丹卿会这样的好呢?
但凡他自私一些,或许便不会觉醒出渡化怨魂恶煞的力量吧!
容陵闭上眼。
嘴角轻勾,满含嘲弄讽刺。
眼下,人们需要丹卿的力量,自是百般祈祷,万般恳求。
他日,谁又能保证,他们当中的某些人,不会狠狠撕下虚伪凄惨的面具,暴露出贪婪邪恶的本性?
他已护不住丹卿。
从剔仙骨放弃数千年道行起,容陵便再也护不住他了。
月色染上丝丝猩红,如血般泼洒天际。
树梢间,乌鸦嘶哑的啼叫声划破寂静,似在预示不祥。
地底升腾起团团黑雾,如张牙舞爪的凶兽,扭曲成诡谲形态,蠢蠢欲动。
它们似被什么吸引,簇拥着、试探着,向翠树下那道单薄的白影逼近。
进两步,退一步,迫切地想挤入那具躯壳。
即便仙骨已剔,那仍是世间罕见的强大容器,对魔煞而言,诱惑无与伦比。
今夜,它们为他而来。
它们嗅到了那股令它们亢奋的气息——那是近乎堕落、沉沦与疯狂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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