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邸阴了,黄纸贴在曲径卵石上。正门敞开,穿堂风啷当而过。
张载听见对方毫无情绪地说,“你从这儿走进去,灵堂排位一十九座,磕完头再走。”
张载身边齐诉骤然睁大眼。
执政官府邸少有人来,现任执政官占寡嫂为妻,藏兄长骨灰于正门大堂。此言惊世骇俗,齐诉终于忍不住抬头,进口处挂白幡,乌木漆黑沉棺摆放,“奠”字当空。
而张载一言不发于十米开外卵石路上叩首,一步一叩首。齐诉跟在他身后,额头抵地,终至牌位前。
齐诉深深弯腰,香火余灰,他仰面,摸到面颊一片冰凉。
萧姓校级军官一十九位,长眠烛火中。
而萧提倚靠门边,双手揣进薄衫中。阴影中齐诉错觉他恨得吐血,又不得不强吞。他从侧面取了三根香,于烛火中点燃,面沉如水:“指挥官虚名,一座死人牌位,有什么好争的。”
那座死人府邸被甩在身后,齐诉坐上车,不停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张载靠坐,问他:“看见了?”
齐诉忙不迭:“看见了。”
“当作没看见。”
张载忽而有倾诉欲望,说:“我第一次来……”
“突然明白他为什么不择手段阻拦赫琮山上战场。”
车窗外飞鸟掠过天际,张载怔怔然片刻,想起他第一次踏入这座人间孤坟的日子。
阴雨绵绵。
如果只剩下他一个人,给所有人收敛尸骨,每日上香,祖父、叔伯、孪生兄长,最后可能是儿子。
活人如死。
-
消息被证实,指挥官印章和一切身份相关的东西被留下。
瞿清雨再没有见过赫琮山,赫琮山不在任何地方。南部指挥官室被清空,他卸任指挥官之位仅造成一时震荡,军队纪律严明,在最初二十四小时的手忙脚乱后迅速恢复正常。
下一任指挥官需要选拔。
消息突然,但解决比想象中轻易。温静思在一个半个月后当选下一任指挥官,这一个半个月里没有人见过赫琮山。新任指挥官就职演讲时停顿良久,十分钟,温静思站在高台上十分钟之久,话筒在他嘴边,他军姿立于众人前,衣襟上是相同的橡树叶领花。
盛夏,军队标识在烈日下飘扬。
漫长寂静。
十分钟,没有人开口催促。场景肃穆,两侧军部长官神情冷峻,指挥官肩章和领章在同一片天空下熠熠生辉。
赫琮山没有出现。
Alpha军官像一滴水消失在海中。
圣礼德广场上胜利女神像几百年不变,橡树叶编织成桂冠。
太阳晒得人眼花,谢西塔问温别:“你知道上校……为什么卸任吗?”
温别摇头:“我父亲接到临时委任书在一个月前,他对此并不知情。”
谢西塔不确定:“那我们真的换了指挥官?那上校还是上校吗?”
温别表情变得有一点儿奇怪,低声:“是。”
“指挥官和军衔有本质区别,除非……”
温别停顿,说:“退役。”
“退役的硬性要求是身体残疾或者重大疾病。”
谢西塔忽然说:“信息素紊乱症算在残疾里面,如果上校因信息素卸任……从他卸任那一刻起,他再也无法上战场。”
他说了这句话,身边所有的Alpha齐刷刷将视线投过来,有几个眼含热泪,有几个一副下一秒要扑上来杀人的模样。
谢西塔紧张地舔了舔下唇:“……”
温别捂住他的嘴:“别说了。”
“你听说了吗?上校卸任的事。”
谢西塔问自己的室友,那个深蓝眼睛的Beta。
他就是一肚子话没地方说,这几天军校生被严令禁止议论指挥官迭代的事,避免谣言引起恐慌,对外一律宣称前指挥官因伤退役,事实上赫琮山的卸任理由也是那四个字,四个字背后血影刀光,上校字迹沉稳,仍写——因伤退役。
谢西塔表达可惜:“因伤退役,我听温叔……中校说,历任指挥官因伤退役的数不胜数,一般都是完全坚持不了,寿命将近……”
他的室友脸色明显僵硬了一秒。
“应该不会吧……”
谢西塔打了个寒噤,他刚议论了两句,看台上数名Alpha军官浩浩汤汤往他的方向走来,一个比一个表情严肃,一个比一个凶神恶煞,把半边天都遮得看不见光。
谢小少爷哪里见过这种架势,揪住室友的衣摆哆哆嗦嗦:“为什么那群军官都朝我的方向走!我刚说了一句——”
“瞿医生。”
温静思拦住身后的Alpha军官,情绪压抑:“借一步说话。”
谢西塔一怔,将目光移向自己身边的Beta医生,后者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线。
上校已婚,对象是一名Beta,医生。
谢西塔浑身一震,僵硬地扭转脖子,对方左手无名指上多出的婚戒猝不及防闯入眼底:“你……”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长官。”
瞿清雨深深地吐出口气,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他确实不知道赫琮山在哪儿。
——从那天晚上过后,他没有见过赫琮山。
温静思静默了。
中校身后跟着一群Alpha军官,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伸出手:“那么,你的老师有没有告诉过你,如果你愿意,你会成为我的军医。”
Beta医生眼睫缓慢地抬起了。
他有一双颜色正好的眼睛,天幕下,睫深如蝶翅。前几个世纪中掌权的执政酷爱宫廷画师,宫廷画师用水彩和油墨绘制巨幅画作,颜料上的深蓝翩然落入他眼中。
温静思:“我的上一任军医是你的老师,华西崇。而你现在依然在榜首,瞿医生。”
专业第一对瞿清雨来说不算难事。
他站在大太阳下,有一瞬间头晕目眩,温静思朝他伸出手,Alpha掌心脉络清晰。
“你是他的学生。”
温静思善意地说:“我无理由相信。”
——一切不会有变化。
天空碧蓝如洗,Beta医生垂着颈项,他非常年轻,有战地医生经验,他们没有时间重新培养一名医生,温静思也没有耐心和其他医生磨合,华西崇的学生于他而言是最佳选择。
谢西塔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知道指挥官之位匹配的军医代表什么,知道温静思邀请背后代表的意味,他不是在给自己挑军医,是在给部门挑首席。庞大广场人头挤人头,瞿清雨迟迟未动,他睫毛过长,掩下一切神色。
“我会尽力。”
他咬着音说:“……中校。”
瞿清雨最终抬起手臂,和温静思握手,越过重重人头,他看到一张熟悉的脸,Alpha抱着向日葵,朦胧中是少年时模样。
瞿清雨冷下脸。
华之闵。
一晃眼,对方消失在重重人海中。
温静思说:“你没有时间上学了,陪我去一趟中部虫巢。”
-
华西崇在试验室开了一瓶蓝绿色的试剂。
温静思来找了他一趟,他那条金属假肢抵在光洁瓷砖地面,他专心致志调配,发鬓确实斑白。
“中校,恭喜。”
温静思脱下军帽,活动紧绷到僵硬的肩膀,对他说:“何喜?”
华西崇:“有他是一样。”
“算不得喜。”
Alpha中校静静地站在门口:“你的学生很出色。”
华西崇:“他很出色,不管他是不是我的学生,都会一样出色。”
“我老了,温静思。”
华西崇佝偻着身体说:“战场是年轻人的地方。”
温静思陪他站到黄昏西斜,没有等到他说第二句多余的话,最终离开了绿湖疗养院。
华西崇戴上了老花眼镜。
“父亲,你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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