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或许这辈子也没有机会见到这座和它的名头一样傲慢的城市的这一面。
他们中间绝大多数见到的,都是这座城市的另一面。
它灰尘扑扑,皱巴狼狈,是飘散在空气中的油烟味和脚下一下雨就会蓄积起漆黑泥水的路面。明明是连评选文明城市都会被特意抹去的存在,却和那些一到早晚高峰便会拥挤不堪的地铁公交一样,是许多人心里真正被人脚踩着能够触及到的真实。
裴峙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十一年。
在认识蔺宋文,彻底改变命运以前的那一年里,他见到的也是后者。
私人运营的破旧中巴在路边停下,车门打开,汗味,皮革味,还有一些排不上名号的奇特味道,便都混杂在那微弱的冷气中,一起冲进了鼻腔。
白皙的手掌探出,看见那张递过来的现金时,这位显然是见多识广的售票员大姐的脸上平静得甚至有些麻木——她并没有为现在这个时代,居然还有人用现金支付而感到奇怪。
“去哪儿?”
她一边把钱抽走,一边低头拉开钱包的拉链,从里面抽出一把新旧都有的钞票。
“新昌。”
口罩下传来年轻人温和的声音,字正腔圆,低沉着闷在口罩里,是独区别于寻常成年男性的动听。
大姐找钱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抬眼看去,却只看见鸭舌帽和口罩之间露出的一双漂亮眼睛。
四目相对,那双眼睛轻轻弯了一下。
大姐心里突兀地软了一下。
几分钟后,裴峙拿着一把零钱和车票,被带着坐到了第二排独座靠窗,属于售票员大姐自己的宝座上。
这辆多了一位乘客的中巴车继续行驶起来。
裴峙靠着窗,目光透过并不怎么洁净的玻璃,看向窗外。
这座城市是一座冰冷的城市,四处可见都是如流水一般络绎不绝的车辆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
它们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亮,然后再被飞速行驶的车辆抹开,晕成一道道光束,划过裴峙的视线,像匆忙闪过的流星,根本来不及被捕捉便已经被抛之脑后了。
就像这场打着去见合作伙伴的幌子,抛弃了所有的身份证件,兜里甚至只有上次从袁珂帮他准备的那一匝现金里抽出来留作备用的薄薄几十张钞票,在一个似乎很平常的白天由裴峙突然发起的,没有任何预兆的告别一样。
裴峙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光束,眼前突然闪过出门前管家送他上车的场景。
“真的不用我送你去吗?”
他站在台阶下,仰头注视片刻,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不用了。”
“那晚上会回来吃饭吗?有没有什么很想吃的菜?我让人去准备。”
裴峙笑了笑,仍旧摇头。
“好吧。”
管家对这个答案感到有些遗憾。
他还想说什么,但裴峙叫的出租车已经到了,他于是只好点点头,和他说:“那晚上见。”
“再见。”
裴峙听见自己这样回他。
他说完这句话后很快便移开视线,走到了车子旁边。明明都已经伸手拉开车门,最后却又还是直起了已经快要弯下去的腰。
然后阳光下,他抬起手,再次冲管家轻轻挥了挥。
再见。
裴峙听见自己在心里将这两个字又重复了一遍。
只是这一次,告别的对象却似乎另有其人。
思绪到这里戛然而止。
裴峙阖上眼睛,粗暴地截断了它。
第169章 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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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察觉到不对是晚上十一点左右。
当晚值班的佣人找到他,向他询问裴峙是否已经回来了以及今晚的大门是不是要落锁。
管家这才迟缓地察觉出不对劲。
傍晚的时候他给裴峙打过电话,虽然并没有被接通,但他当时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自己误会了裴峙走之前对他摇头的意思——不是没什么想吃的,而是不会回来吃。
但现在看来,显然并不是这样。
“你一直没有看见他回来吗?”
在得到佣人肯定的答案后,胸膛里,管家一颗心脏缓缓往下坠去。
于是大半夜,还在值班的佣人和已经休息了的佣人都被叫醒了。
她们并不知道之前裴峙逃跑的事情,但还是在管家发出的不同寻常的指令中嗅到了一点不妙的预兆。
“麻烦各位去确认一下每间房间的状态,查看一下小裴先生是否已经回来了,一旦发现他,请立即告知我。”
佣人们隐晦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而后担忧而顺从地离开了。
管家也离开了。
他急匆匆地回了房间,去确认了裴峙的证件是否还安然无恙地躺在他的柜子里。
抽屉拉开,顶开暗格,身份证,护照,上次裴峙回来后蔺宋文交给他保管的东西一份也没有少。
管家正要松口气,却听见有人在门外叫他。
是来和他确认裴峙是否已经回来了的那个佣人。
他将抽屉合上,走了出去。
将要脱口而出的疑问在看见佣人手里握着的那个熟悉手机时尽数消失。
那是裴峙的手机。
看到这个东西时,管家心里几乎已经只剩下一丝侥幸了。
然后很快,这一丝侥幸也被彻底扼杀了。
————
“手机我已经打开看过了,里面所有的软件都恢复了出厂设置,短信,电话,什么也没有,看上去应该是被直接格式化了。”
管家垂眼,视线落在手上这个并不是该品牌最新款的手机上。
前不久还提醒过这个手机的主人要不要更换最新款的他心知肚明这是谁的手机,但开口却还是留有了些许的余地。
“所以宋文,你知道的,我其实也并不能完全确定这就是小裴的手机。”
电话那头仍旧是死寂一般的沉默。
事实上,从这通电话被接通,他说出第一句话后,男人就没有再开口说过一个字。
他安静得仿佛开了静音,又仿佛根本没有在听,一种难言的气氛在这样病态又诡异的安静中逐渐变得强烈起来。
就在管家终于要无法忍受这种煎熬时,男人的声音终于在电话那边响起。
低沉的,阴森的,冰冷的。
他没有理会管家的话,而只是径直发出质问。
“…他什么时候出的门。”
管家回忆了一下时间。
“吃过午饭大概一两个小时,他说有以前合作过的编剧给他的邮箱里发了新创作的剧本,约了他今天去家里聊一下。宋文,你先不要急,不一定就是担心的那样,可能只是,”
“谁。”
没等他说完,电话那头的人便粗暴地打断了他。
“那个编剧叫什么。”
男人的声音仍旧在努力保持平稳,但发着颤的尾音透露出来,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暴怒已经在爆发的边缘。
管家愣了一下,然后连忙将名字念了出来。
下一秒,电话立马被挂断了。
无礼地挂断了管家的电话,这一边,大半夜被一通电话从睡梦中彻底叫醒了的蔺宋文此刻头脑异常清醒。
他一边给宋媛发消息,让她在两个小时内整理出裴峙之前合作过的所有剧本的编剧团队的名单,一边给林陆打电话。
电话响了一会才被接通,说话的却是秦豫温。
“蔺四。”
男人向来温和的声音中难得透出几分不爽。
“大半夜给我老婆打电话,你最好真的是有很重要的事。”
“林陆呢?”
蔺宋文没心情和他插科打诨,开门见山地表明来意:“你让他找个由头让公安那边帮我调一下小四方这一片的街道监控和道路监控,时间大概是下午两点。”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一阵窸窣声后,喑哑的男声响起,电话那边说话的人换了一个。
蔺宋文坐在黑暗中,沉默了许久,最终说道:“裴峙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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