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这都是康老先生的笔迹么?还真是有毅力,”狄静轩慨叹,又见少年祝史神色似乎不对,“怎么,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少年祝史默默收拾地上的纸张。
这些稿纸如风中飘絮,既多且乱,即使少了一两张,又有谁能发现呢……
三天前,同样一间小屋里,月升日落,黄昏人点灯。灯烛温柔的照耀里,一只手雪白纤细,似乎是只握笔的手,却捏着针线,似乎应当写诗作画,却在缝东西。缝的不是别的,而是他的另一只手。
江宜眯着眼睛,不太熟练地穿针引线,将他被灵晔剑气削掉的一只胳膊,缝回肩膀上。
这种针线活一贯是弟子服其劳,不过这时候,狄飞白正打了盆水,处理他自己身上的伤。少时盆中水已一片殷红。
江宜缝好了手,冰凉的手指抚过狄飞白腰上刀伤:“这是在白崖镇受的伤?”
额上还有一道,更是深可见骨,一度血流不止:“这是……天弓伤的?”
狄飞白浑身滚烫,江宜手上的温度令他感觉正好,半眯着眼睛道:“天弓……是祂没错。我打败了谢白乾,本来要入阁取甲,却撞上了虹霓天弓。祂只用一招就将我打落,我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江宜不言语,怀里取出装着无根水的酒瓶,净水洗去狄飞白身上的血迹,连伤口也很快愈合。
“别乱用,省着点。”狄飞白推开瓶子。
门外走廊里传来住店行人的轻声细语。时局不稳,住店的人也少了。二人安静片刻,待得那阵声音远去。狄飞白方说:“我们已经取得了两样东西,如你所料,风伯与雷公或者视而不见,或者出手相助,为何天弓却要阻止我?”
江宜的视线落到一面素布、一枚骨戒上。
正是李桓岭的襁褓布与小指骨。
二人一路掩人耳目,为了收集李桓岭留在人间的四样法器,可惜名都之行无功而返。
江宜道:“当年世外天与李桓岭有过誓言,以他舍弃肉身为代价,诸天神要为他守护留在人间的法器。天弓也是信守承诺,不违誓约……”
狄飞白冷哼一声:“我看祂却是拎不清。连风伯与雷公都知道……”话音被江宜一指竖在唇边打断。狄飞白吞下后半句话,心中仍是不满,只因天弓打得他太狼狈。
江宜失笑:“天弓千年道行,你还差得远,何必同祂较劲。罢了,时机总会到来,不急于一时。你先把伤养好。”
狄飞白活动胳膊,将褪下的半边衣服穿好,冷静地看着江宜。
“可你还有时间吗?”
因见江宜蹙眉,又改口道:“我是说,万一被白玉京找到……”
江宜半启窗棂,夜风带走屋内的血气,长街上灯笼高照,饭庄酒肆仍在经营,但食客寥寥,情形惨淡。远处鳌山的剪影明暗参差,云梦泽落满星光,如天在水。
此处已是岳州地界。
江宜倚靠窗前俯瞰半城风景,在他这里,岳州城似乎还是那个巨大而迷离的梦境。梦里蛇瘿的巨口吞噬了一切,商恪选择保护那个被赋予天命的孩子,而不是他江宜。未来似乎早已在梦境中得到预言。
在那个颠倒错位的梦境中,天地最终落得个毁灭的下场。
“我的时间还有,”江宜轻叹,“留给人间的时间却不多了。”
岳州自北门桥西行二里,得一酒巷,巷中酒家鳞次栉比,两年前,乃是繁华之地,过路之人闻香而醉,四方食客慕名前来。去年旱情以后,此业便甚为萧条,不少店家关门大吉,幸存的几家亦收起幌子,作偃旗息鼓之象。商恪提着荷叶包的卤肉,走进酒肆中,堂上乃剩一个食客,见着商恪笑道:“知君好美酒,千里来相会。”
商恪提肉过去坐,漭滉眼前一亮:“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带的什么好东西?”
漭滉分他一只酒盏,商恪闻见那味儿便没趣道:“醉梦千秋也不是醉梦千秋了。”
漭滉哈哈大笑,也不嫌弃,杯中酒一饮而尽。
堂倌道:“大旱之后,本以为一切好转,岂料又打起仗来,盛世美酒乱世糟烧,二位先将就着吧。”
潦倒酒肆,一壶浊酒,一盘卤肉。
二人对饮一时无话。虽则无话可说,倒也看不出不久前还针锋相对的样子。
这是因为互相都拿彼此没有办法。正如灵晔虽看商恪不顺眼,也不得不忍了。世外天没有尘世法,又回到了以力相君的时候。
须臾,漭滉有感而发,叹口气道:“像如今这般悠闲的时光,也不知还剩几回。”
商恪举杯的手停在半空,攥得指节发白,几乎洒出来两滴。漭滉忙道:“我可没说是他的错。其实,这场大战迟早都要到来。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人间八百年一小劫,四千年一大劫。这是天理。”
“法理是人定的。天理又是谁定的?”
漭滉没想到商恪问出这句话来,目露诧异。
二人喝着酒,颇觉没滋没味儿。漭滉道:“你在发愁些什么呢?如今不过是来到了岔路口,你还在犹豫,而江宜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路。白玉京与世外天都有各自的说法,你不知道该走什么样的道路。其实,浮生之梦,唯有自救。还记得那个千秋一梦么?最后,你不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按照你心里的想法去做,既不必管白玉京与世外天的声音,也不必追着江宜。如果有缘,你们最终也会殊途同归的。”
只要想到那画面,商恪就心中一空,不禁想漭滉这酒徒,喝了几百年凡酒倒喝出一颗凡心来了。
入夜的城池萧条冷清,暮云凄凉,寂寞孤山。
漭滉酒兴大发,浮一大白尽兴吟道:“今夕何夕兮,见此良人。今日何日兮,得此邂逅……”一面起身摇摇晃晃走到店门口,祂一挥袖,便雨云四合,顷刻间风雨齐至,城池蒙上一层雨雾。堂倌手忙脚乱关窗掩门,雨仍将地板浸透成更深的颜色。
商恪垂眸看着那片雨渍。
“到你做出选择的时候了。”漭滉说。
第176章 生因
东海。
风急天高,海上波涛起伏,海域水色漆黑深不见底,浪花里出没着无数旗鱼似的黑影。王征立于甲板上,抹去脸上水汽,遥望陆地方向。
东郡是中原滨海最大的一座城池,涿水自其以北大浪滔滔汇入东海,近海有两三百座海岛,其中以东极岛为首,海上渔民三四万人。船只往来通航,皆自涿水分流,向北可入云梦泽,岳州据泽而建,护府军屯有战船数百舸,把守着东海进入云梦的唯一途径。岳州再往北便是洛州,襟带京畿拱卫王城。驻守的洛州军旗号乃承自当年的李桓岭,号称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不听君令只臣服于传世玉璧。只要进入云梦,就能遥见洛州军旗,待攻克了这支王者之师,名都就尽在掌握了。
翌晨,天气阴沉,云层深厚不见晴日。
洞庭湖里无穷碧波,数艘舟船穿梭其间,采摘莲蓬,青铜牛首淹没在莲叶底,行船的人摇橹毫无知觉地从霖宫顶上驶过。
商恪乘坐游船,于船艏闲来吹风。昨日与漭滉谈论过后,心中颇有些思索,一直以来他都想知道江宜是怎么想的:他想做什么,为什么又不肯相见。可是也许正如漭滉所说,他们只是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尽管他的选择还没有到来,而江宜早已经料到。
他现在应当做的,恐怕不是满天下地追逐另一个人,而是问明自己的内心,以及等待那个看清自己内心的时机——那就是他找到属于自己的凡心之时。
熏风宜人,湖心波平浪静,丛丛莲叶移舟水溅,摇曳生香。莲叶底下行船,日光和缓,时间漫长,似乎悠然尘外,令人忘却凡俗。
“……宜江宜山,最宜幽溪……”
商恪心中一动,循声望去,出言者乃是另一艘小船的采莲游人,两船靠得近了,方叫他听见一句。
那一船人吟诗作对挥毫泼墨,看来是闲得没事附庸风雅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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