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身体里还流着他的血,你的剑用得很好,他们都说你有举世无双的禀赋,这是因为你的父亲给了你和他一模一样的生杀剑骨。这具身体将会伴随你一生,从今往后你每次拿起剑,都会看到他的眼睛。
云相濯说:“我不会。”
云相奚轻笑,未置可否。
“我要飞升了。”他说。
云相濯静静地看着他。
“人间的路,我是已经走到头了。天道缺,道统断,要继续走,只有去上界。”
说这话的时候,他身上冰寒气息浑然无缺,如入无上道。拂去尘埃,他的修为早已尽复,又回到那样所有人都看不清的境界。
飞升上界,对很多人来说,是千年苦修,生死机缘,是遥不可及的梦幻,一生修行的尽头。可是对有些人,是不是就只是他的登天路上,一道抬腿即可迈过的台阶?
“其实六年前,是我打算离开的时候。”云相奚看着他,“但你出生了。我想,不妨再留二十年,待你长成,一同飞升。”
“是我错了。”一声几近于无的叹息。
叹息落下,云相奚看向夜幕天空。
万古旷寒的气息,陡然从他身上冲霄而起。
那一刹那仿佛一柄通天彻地的利剑竖拔而出,指向运行万物的苍苍天道。磅礴剑意上告于天,下告于地,近乎狂妄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天地为之震动,一声闷雷轰然而响,天地间仿佛有万古威严的巨兽勃然震怒,浓云刹那汇聚成铺满整个天空的漆黑漩涡,狂风大作,撕裂天空的电光如人身脉络,霎时炸起!
云相濯仰头看着天空。
云相奚曾告诉他,界域衰微,天道有瑕,破界雷劫消失已久,渡劫飞升也成旧谈。登仙路断,此间修士想要登临上界,只有在每过大约十年,天门大开之时,方能走入其中,通过考验而飞升。
考验是何?走进去的人才知道。云相奚告诉说,如此飞升,未必是正法。
而今日,云相奚果如其言。他以一己之力,让天道睁开了也许沉睡已久的眼睛,召来了消泯已久的、最正统、最强横的破界雷劫。
天上,雷霆之怒已经成型,一片浓郁不祥的黑紫电光如龙蛇飞动。此界天道今日终于积聚出它应有的威严法度,劈向妄想破界而出的人。
——那是古时典籍之中,最恐怖、最暴戾,每一道都要人神魂俱灭的九重天雷。飞升雷劫中十死无生的那一道。能得此雷,非要是罪孽滔天牵连无尽因果的祸世大魔,或是修为盖世横压众生,自成一派的不世天才。
此二种人,皆属妖孽,天道诛之,不留余地。
浩荡烈风已经刮起,云相奚的白衣在风中猎猎飘荡,他手握相奚剑,踏出一步。
一声霹雳,四野皆寂,毁天灭地的第一道雷霆轰然落下。
云相奚抬剑。
浩荡的雷光与剑光湮没了一切。
风吹过云相濯的面颊,天地威压毫无保留灌注在整个幻云崖上,海沸山崩,任何活物在此都必要魂飞魄散,他所在的地方却是风平浪静,无一事发生。
云相濯知道这是为什么。
是因为,云相奚还不想要他死。云相奚不在意任何事,除了他自己。
他看着那一道比一道更猛烈,一道比一道更残酷的劫雷,在心中默数它的次数。那照彻了山川万物的雷光一次又一次在他空无一物的眼瞳中亮起又熄灭。
云相奚,拿着你的剑,活下去。
天雷数到第八十一道,一切都结束了。天地初开般的寂静里,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云相奚提剑朝云相濯走来,通往上界的天门在他背后的高天之上轰然打开,每一步都像鼓点在云相濯心中轰然响起。
远处传来一道尖锐的清啸。云相奚身畔多了什么。
一团璀璨至极的虚影,里面有万千剑形演化。云相濯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这是幻剑山庄几百年剑道积蕴生成的剑脉,无量空境。
无量空境积蕴着至精至纯的剑道真意,乃是天生天化的剑道精魂。幻剑山庄未闭门的时候,天下剑修都想前来一悟。
“我走后,它来教你。”
云相奚手腕翻转,剑脉寒光湛湛,里面万千剑影变幻,他将它一寸、一寸打入云相濯的心口。
剑脉甫一接触到身体,一口血就从云相濯口中吐了出来。
人身孱弱,不是能蕴藏剑脉之物。可是剑脉化入心魄,才能发挥最大效用。云相奚的手没有停顿,缓慢而坚定地将剑脉往云相濯心口推去。
云相濯一口又一口地吐着血,胸中传来撕心裂肺的痛苦,他听见剑脉悲切的长鸣,万千剑形在剑脉之中显现,万剑锋芒与云相奚相激,它好像想反抗云相奚,想保护他,可它还是最终一寸寸没入云相濯的心魄之中。
最终,剑脉用掉大半,余下的已经无法推入。人身有大限,再进一分,云相濯就会灵台尽毁,爆体而亡。
还是太小了。
云相奚收手切断了余下那小半剑脉,璀璨的光华已经黯淡,它散落在地。
云相濯依然站着,没有倒下。云相奚伸手,缓慢地抹去他唇畔血迹。
遍身鲜血、未及腰际的孩子一下又一下艰难地喘着气,他抬头看着他,眼神平静淡漠如许。
“我要走了。”云相奚对他说。
风里,云相濯沙哑清寒的嗓音响起,一字一句。
“云相奚,我会杀了你。”
云相奚深深凝望着他,最终,归于一笑。
“我会在仙界等你。”云相奚说,“一直。”
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走上一模一样的剑道,固然很好。
中途改道,练成截然不同的剑法,最后依然来到他面前,亦无不可。
恰好,在这世上,不论是同路道友,还是殊途仇敌,云相奚都没有过。
“相濯,保重。”
云相奚飞升了。
这样的一个人,他飞升了。
其实没人教过云相濯善或恶,对或错,这一切对云相奚来说都无意义。关于这些字眼,云相濯也只是从他人或母亲口中听见只言片语。
他们说,人之初,性本善,天有其规,地有其轨,善必有赏,恶必有报。
其实,那只是人心中的愿望。
世有长生之仙,亦有长生之魔。天道无善,天道无恶。人本无善,人亦无恶。
真正有的,唯有生、死、胜、败而已。
那一天,即将满六岁的叶灼仰头看着无尽的天空,直到那通往上界的天门缓慢地合拢,消失于远方天际。那里面风起云涌,光怪陆离。
云相奚,你一定要活下去。
带着你的剑道、你无情无尘的心一起。
第112章
雪渐渐小了,但还在下。
雪地里一个拄着剑,缓慢地向前走的人。他还很小,不到成人的腰际。他衣上层层叠叠的血已经干涸了,那是一种浓稠的、浑浊的深深红色。
夜色也是浓稠的,像没有研开的墨。可是雪光映在那孩子的脸上,透出的轮廓像冰一样剔透,像冰一样通明。
他向前走。
乌黑的头发散下来,他浑身上下都是失血的苍白,每走一步,全身所有血肉都在细微地颤抖,他的动作并不像常人一样,因为他全身的经脉都一寸一寸断了,所有的灵力也都一起枯竭。任何人看见他都能知道,他每走一步,要忍受怎样撕心裂肺、贯入骨髓的痛苦。
但他还是在往前走,他有一张精致鲜明的面孔,在那张面孔上看不出任何痛苦或愤怒的神色,只有纯粹到冰冷的一种平静。他的眼睛里好像空无一物,他只是往前走。
他好像已经分离破碎,可是又好像永远、永远不会倒下。一柄剑的剑锋永远不会磨损。
他必须向前走。
经脉断了,就再续上。四肢变得迟钝了,就让它们一直这样动。灵力干涸了,就再汲取到气海中。境界跌落了,也还可以再提升。
剑折了,可以再铸,道断了,可以再修。他会一直这样往前走,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挡住他向前的脚步,任何痛苦也不能。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头看向自己似乎已经濒临极限的躯体,他顿了顿,让新摄来的灵力注入破碎紊乱的经脉之中,然后,他继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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